九月

铁匠铺子里的小哑巴

我上小学时,校门口有众多的商铺,卖金黄的炸洋芋,撒上孜然辣椒粉,孩子们一出校门就能排一长队买。卖色香味俱全的糯米饭,料多饭香,还有些摊子摆满了玩具,奥特曼和芭比公主。

但在这其中,最特别的是有一个打铁铺子,这个铺子一年到头天天打铁,没有歇息的时候,当然,打出来的铁不是卖给小学生,而是赶场天来这赶场的附近村庄的农民。

铺子里有一个衣服脏兮兮又破旧的老爷爷,天天一锤一锤的打铁,有些年纪了,但手上功夫很惊人,每一捶都稳稳当当,把一块烧红得透亮的铁块锻造成买客想要的工具。他旁边站了一个瘦弱的小孩儿,给他递东西物件,看身形和小学里一二年级的学生差不多大。

打铁的时候,老爷爷一锤下去,发红的铁削四溅,像过年时候放烟花炸出的花朵一般,这个时候放学的孩子不敢靠近,总是靠着另一边的道路走,边走边用双手捂着脸,又好奇打铁的模样,把指缝悄悄打开,偷看那像烟花飞舞般好看的金红色火花。

我在其中,但我更好奇的是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,他怎么天天待在铁匠铺子里,不读书吗?这是他爷爷吗,咋就这么惯他,应该把他送进来和我们一起上学呀。不读书的话以后能干啥嘞,我妈说不读书以后只能去捡垃圾维持生活,他那么小一个,个头都没我大,捡垃圾肯定也捡不过别人。

后面才知道那个小孩是哑巴,因为我看见一帮小学生去欺负他,他都不说一句话,不是哑巴的话肯定早就喊救命了,他只会含着眼泪,流得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,嘴里只会呜呜呜的叫唤,跟我在老家养的那只小土狗特别像,不让它挨着我时,小土狗也是怏怏的呜呜呜。

那帮人是六年级的,我在学校里见过,有一个人是校长的外甥,人高马大的,就是爱欺负同学,之前因为把同学试卷撕坏了,还被校长抓进男厕所里揍了一顿,没想到他现在不欺负学校里的人了,转过头来欺负学校旁铁匠铺子里的小哑巴。

他们欺负小哑巴的时候,我在一个摊子前买笔,我觉得小哑巴很可怜,不应该被他们这么欺负,可我不敢上前管,我不是他们一帮人的对手,如果插手惹了祸事,回家还得挨批。

他们夺走了小哑巴手上夹铁块的火钳,扔在地上,用脚使劲的踩,另一个人把一瓶水倒在了小哑巴打铁的炉子上,火红的碳瞬间熄灭了,嗞起一阵灰白的烟,小哑巴被呛的直咳嗽。

他不敢上前做出任何举动,只好在原地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,发出令我难过的啜泣声。我默不作声的在一旁假装挑选笔,眼睛与耳朵却一直没离开铁匠铺子前。终于,那群人走了,他们互相开怀大笑,仿佛赢了战利品的抢手,互相又追赶着朝大街上涌去。

只剩小哑巴守着他那被踩得沾满泥的火钳和一堆熄灭的碳火。呜呜并没有停下,在充满水汽的灰白烟雾中,他的哭声更加响亮了,没有了抑制一般,汹涌的涌出。他哭起来还是平时一样呆呆的样子,眼神空洞的望着熄灭的火堆,似乎眼泪流尽了,只有哭声,不见泪痕。

转眼打起了雨滴,我再不走怕待会儿走不了了,可是我看他真的好可怜,难过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心口疼,又没办法为他解决些什么难题。想了想,我捏紧手,穿过被小雨点打湿的街道石板,到铁匠铺这边来,把手中的一毛钱一颗的陈皮糖分了三颗给他,糖被塞到他手里时,大大的诧异写在他脸上,惊得他止住了哭声,因为雨势,我不敢停留,说了一句“给你的”我就冲回家了。

我上中学了,小哑巴还在给打铁爷爷帮忙,但是现在没人欺负他了,他长个子了,小学生在他面前是小孩子了。长大了的他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天天都是灰包包的,脸上现在是白净的,只是缺少了一些血色,乌黑的头发应该是没怎么减,所以都乱七八糟的垂到了前胸。

现在大多数时候打铁爷爷不再亲自来,而是换小哑巴打铁,他手臂那么细,有多大的劲呢,能不能打出买家想要的锄头和锅瓢盆。我在赶场天会特意去打铁铺子面前转悠,偷偷看他,他一次比一次高,身上的衣服经常短手短脚的,手腕和脚脖子露出一大截,冬天也是这样。一个特别冷的冬天,我在家里不开电炉的时候都觉得凉,躺在床上捂着的时候,突然想起了小哑巴,冬天里的小哑巴一定很难得熬,我悄悄把去年穿过的棉服用大袋子装起来,趁铁匠铺子里没人,放在他平日里坐的小板凳上,希望他这个冬天能暖和一点,即使是一点,也能让我心里好受一些。每个赶场天我都会路过铁匠铺,然后装模作样的朝里面看人讨论打铁,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,算了,还是不要看见了,那时候他被欺负,我明明看见了却没有帮他,他会记恨我吧。

进入高中,不在镇上读书了,我去了市里,每年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,所以我也很少去铁匠铺子偷看小哑巴了,他现在长变样了吗。那个奇形怪状的头发有没有改变,我记得那个老爷爷年纪也大了,还能陪他几年呢。以后他该怎么办,有没有把打铁技术学精,即使老爷爷不在了,别人也会找他打铁。

趁着一个国庆有机会回家,像以前的赶场天一样,我又去了小学门口假装买笔墨纸张,其实是在观察小哑巴打铁。真的又见到他了,他已经打铁很熟练了,每一捶都那么精准,只是老爷爷不在他旁边了,是死了吧,从小学时候开始,那个老人就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,这么多年也算是寿终正寝,小哑巴已经是自己一个人了,他一个人守着铁匠铺子,一个人在世上活着,我觉得他应该是需要一个人来陪着他的,或许我就是那个人。

结束高中生活,毫无意料的我继续大学生活。在这之前,我去找了小哑巴,我认识他很久了,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大胆的讲话,我说我带他走,去很远的地方,让他有机会去吃不一样的好吃的,看看除了这个镇子以外的其他地方长什么样,我能给他一个像家一样温暖的地方,他没有家,怎么会不渴望呢。他对我的到来和意料之外的开口感到惊讶,但是并没有做出拒绝的姿态。那个长久的暑假,我每天都到铁匠铺子里看他打铁,受老爷爷多年的指导,如今的他打起铁来也是得心应手,时不时有顾客上门,向他指定工具的样式,他听完只是点了点头,就继续手上的活儿。那一双手,在铁块的摩挲和铁锤棍子的弹压中,粗糙而黝黑,散发着铁锈的气息。

在我去的第二天,他就给了我一个可以收缩的小板凳,我坐在旁边,看他认真的打铁。累了他就停下,坐到我身边的另一个小凳子,于是我开始讲述自己这些年在外读书的生活。

连路的奔波,遇见山遇见水,遇见不同于小镇枯燥乏味生活的城市灯火。深夜的彷徨,以及对他不明而起的愧疚。

离开铁匠铺那一天,他把所有的工具收好放在雨棚后,或许他认为以后还有重操旧业的机会,不让他继续伤怀,我握紧他的手,向车站走去。一路上他的表现硬生生的展现了没出过这个小镇害怕,不过他身边有我。

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,他被我关在里面,不,不应该这么说,我没关他,是我不在的时候,他根本不敢出去。他好笨,除了打铁什么都不会,家具不会用,做饭难吃,智能手机不会玩,不认识五十米以外的路,第一次给他打视频电话都不会接,把我不能刷的衣物糟蹋得乱七八糟。他似乎是知道了自己很多事情做不好,我有时候回来,他就朝我发脾气,吃好饭碗一摆就冲进卧室窗台上坐着。

有时候回家,他会静静待在屋子里某一个角落,沙发上坐着看盆栽,电视机前跟着视频练身体灵活度,我用手机远程投屏让他练的,不然他骨头硬邦邦的,摸着难受。

我回来以后,他总是比上一秒开心,他不会隐藏喜悦,像我小时候养那条土狗,我一回家就来舔我的脸,蹦蹦跳跳挂到我身上。爱舔我脸的狗早已不在,现在变成小哑巴每天无声的等待。

担心他一个人闷坏,弄了一个孩子,前几个月还是让保姆帮忙照顾着,后面他适应了再让他自己带吧。孩子是他的,他和一个不知名的高学历女大学生的。小哑巴自己不能给我生一个,那就让别人给他生一个吧,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也是一个哑巴,那以后在这个家里,我就是唯一会说话那个人,我成异类了。

他看见我在外面喝酒了,情况有点复杂。孩子生病了,保姆有事请假,他没法照顾好小家伙,急得只好出来找我,电话他也忙忘了,胆小鬼只敢在一条街瞎转,还好我也在这,一个清吧而已,旁边的女人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。小哑巴急哭了,来到我旁边一个劲的比划,我依稀辨认出他想说那个小婴儿很烫,他不知道怎么办。你看他,多容易哭,可我不太想看他哭。小孩没事,我回去喂了点药不一会儿就恢复正常了。

关于他的事我没准备跟家里人说,过年直接带回去就是,以后也不会让他和家里边有太多打交道的机会。父母早就各自有了家庭,没有资格对我的婚姻指手画脚。对了,今年就去台湾那边把证领了,不想让小哑巴没名没份的跟着我。

日子就这样流淌着,我们之间也有了更多的默契,不知道对他的爱从何而起,反正心心念念这么些年,如愿以偿的滋味挺好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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